肖婷哭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止住了抽泣，等她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令人难为情的事情之后，急忙红着脸将贾天推开。

“属下失礼了，请主上恕罪。”

“你哭够了吧？”贾天用“无所谓”的语气反问道，“你要没什么别的事的话，我要回去了，你也退下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肖婷现在巴不得赶快离开，立刻领命而去。贾天也转身穿过小区门，向家的方向走去。

“你回来得可真够晚的啊。”

就在贾天走到单元门前时，树丛背后突然闪出一个人影，把他吓了一跳。贾天定睛一看，原来是周青云。

“云哥啊，别一惊一乍的好吗？”

周青云的表情看上去不像白天时那么阴沉，想着“他大概不怎么生气了”的贾天也恢复了平时的说话语气。然而，当周青云再开口的时候，他的语气却远没有贾天希望的那么轻松。

“我有点话想跟你谈谈。”

“……”

贾天的心不禁一沉。想着今天早上发生的闹剧，想着自己这么晚才回来，估计接下来的谈话不可能“在愉快的气氛中进行”。

“嗯……谈什么？”

“……就先来谈谈，你刚才为什么和女生在大门前拉拉扯扯吧？”

就和贾天预计的一样，周青云的话中明显透着谴责的气息，而且更糟糕的是，周青云看见了刚才他和肖婷之间发生的一幕。事实上，刚才肖婷说出了很多敏感的内容，而贾天也提到了肖婷的真实身份，如果被周青云听到的话……

“我虽然没听见你们在说什么（贾天不禁松了口气），可是把女孩子惹哭这种事，不像你贾天的风格啊。”

“其实……”贾天苦笑道，“也没什么，吵架罢了，关系再好也有吵架的时候嘛。”

“你们的关系，好到会吵架的地步吗？”周青云尖锐地问道。

这个问题倒是把贾天给难住了。从本心来说，贾天不想向周青云承认自己和肖婷关系亲近。因为自从肖婷的告白事件之后，他们俩几乎是形影不离，现在要是贾天站出来承认，那简直就等于是说他们俩已经在交往了一样。

可是，如果贾天否认自己和肖婷有亲密关系，那么他就必须解释自己和肖婷一起行动的理由，但他又找不到能令周青云信服的说法，除非让他说出自己的真实处境。

“……”

“怎么？编不出瞎话了？”

见贾天半天都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，周青云讽刺地说道。

周青云本来是个宽容大度的直爽汉子，很少说这种刻薄的话。可是今时不同往日，毕竟他今天就是来兴师问罪的。

“……云哥，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回答？”

“说——实——话。”周青云一字一顿地说道。

“实话是……实话就是……”

已经没办法了，今天的周青云是不可能接受一个敷衍的答案的，贾天也绝不能告诉他真相，将一个无关的人扯进麻烦的漩涡里。

咬着自己的嘴唇，贾天狠了狠心，张口回答……

“我和肖婷……”

“你们根本没什么关系。”

周青云抢在贾天的谎言出口之前，将自己的结论说了出来。

贾天满脸惊愕地看向周青云，感到自己的手心一瞬间就汗湿了。

“她之所以跟着你，是和你脚上的伤有关吧？”周青云无视了贾天的表情，继续说道，“不对，应该说不是和你受了伤这件事有关，而是和你受伤的原因有关，不是吗？”

“你……”

“还有那个叫汪芸希的女生，她的目的也是一样的吧？那么做作的态度，只有满脑子桃花的家伙才会信以为真！”周青云毫不客气地分析道。

贾天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
虽然周青云比贾天大不了几个月，但是贾天却一直都把周青云当成大哥一样崇拜。周青云从小头脑就非常清楚，即使是初中时在街上混过的那一段，他也从来没有像一般的叛逆少年那样，将吃喝玩乐的交情当做友情，然后为了所谓的“义气”，稀里糊涂地被狐朋狗友卷入麻烦之中。周青云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，可以毫不费力地看穿别人的内心，知道哪些是真情，哪些是假意。

然而，贾天绝没有想到过，周青云的洞察力居然如此可怕。

“怎么……珉茜知道吗？”

虽然真的很想知道周青云是如何看穿这么多事的，但对贾天来说，最要紧的事果然还是和季珉茜有关。听到贾天慌乱中的提问，周青云难得地露出了笑容。

“我没告诉她。”周青云诚实地回答，“我就连露米都没告诉。”

贾天松了口气：“谢谢。”

“我觉得，你既然费了这么大劲隐瞒，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。”周青云一边表示理解，一边却又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贾天，“但是我想要你老实告诉我，贾天，你到底惹上什么麻烦了？”

面对周青云小心翼翼地提问，贾天不知为何露出了一抹苦涩的微笑。

这时，一个同小区的住户从单元门里走了出来。一时间，贾天和周青云都没有再说话。贾天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邻居，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之中，贾天仍然没有回头。

早秋清冷的风，吹过再次陷入沉寂的庭院，带走了夕阳留下的最后一丝暖意。道旁丛生的灌木在晚风轻柔的拨动下，为已经渐行渐远的夏日，奏起了一支低沉的送别曲。

就在周青云几乎要失去耐心的时候，贾天的声音终于幽幽地响起了。

“我惹上的麻烦吗？有些时候，你不惹麻烦，麻烦也会莫名其妙地找上你。不是有句话叫‘飞来横祸’吗？”

“贾天……”

“抱歉云哥，我不能告诉你全部的事情。”贾天继续述说着，“我只能说，你猜对了，我现在的处境的确很危险，而肖婷和汪芸希都是保护我的人。”

“到底是怎么了？”

周青云紧皱着眉，追问道。他虽然已经有所预料，却还是免不了被贾天的语气吓到了。

“我不能说。”贾天直视着周青云的脸，语气异常坚决，“我对妈妈和姐姐们已经感到很愧疚了，不能再把云哥你牵连进来。”

周青云长长地吐了口气，勉强提议道：“我和库可能做不了什么，但是露米也许能想些办法，要不要和她商量一下？”

听见周青云的建议，贾天不禁皱起了眉头……

虽然是同班同学，露丝米娅的家世和贾天、周青云他们可说是有天壤之别。在法兰德大陆的最北方，有一个名为斯拉法乌王国的国家，它是兰德艾尔联邦的成员国之一，同时也是大陆最大的矿产和能源出口国。露丝米娅的老家，索姆家正是斯拉法乌王国最大的金融寡头，其巨大的影响力遍及整个兰德艾尔联邦。周青云表面上虽然是说找露丝米娅商量，但其言下之意便是要借助索姆家的力量，这一点贾天当然明白。

可是这当中有个难处。以露丝米娅的出身，本来是应该去上王立或者国立高中的，可她却为了季珉茜而进了芬华这样的学校。这件事在上流圈子里一度被传为笑柄，甚至有谣言说她其实是个蕾丝边。露丝米娅还为此遭到家里的训诫，连继承权都受到了威胁。如今周青云提议向索姆家求助，在贾天看来实在不算什么好主意。

“不。”贾天坚决地摇了摇头，好让周青云明白他的决定没有回旋的余地，“我想，就算是露米家，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。”

“……这么严重？”

“嗯。”

“是吗？难怪最近你给人的感觉变了。”

“啊？”

周青云突如其来的发言，让贾天有些措手不及，因为他并没有自觉有什么变化，除了被担心和戒备搞得更疲倦之外。但周青云却显得非常自信。

“我以前有几个街上的朋友，他们也是在经历了所谓的‘大场面’之后，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。”说到这儿，周青云讥讽地笑了笑，但他的表情很快又恢复了认真和严肃，“可是和你这几天的经历相比，他们所见过的‘场面’根本不值一提。”

原来如此，贾天惊讶地想。他虽然知道周青云很会识人，却还是不由对他的丰富的阅历感到叹服。

“虽然不知道算不算是‘大场面’，我的确是差点没命……而且还不止一次。”贾天自嘲地说道。

两个男人的语言交流并不多，但是周青云已经大概体会到了贾天的处境。因为有可能会越帮越忙，他果断地放弃了提供帮助。看出这一点的贾天松了口气。

不过，周青云虽然不打算继续介入，却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——

“贾天，你现在的状况，珉茜知道吗？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贾天无奈地回答，“我不敢告诉她实情。不过，在我受伤那晚，是珉茜帮我包扎的。我当时告诉过她，我遇到了危险，但是有人救了我。”

说着，贾天的又露出了自嘲的笑容：“不过，这几天发生了那么多事，她还会不会相信我……这是个问题。”

“珉茜不可能怀疑你的吧？”周青云面露不悦。

“那可未必。”贾天苦笑着说，“她认识我十几年了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，她大概也看透了。”

周青云叹了口气：“我说贾天，你是真迟钝还是装糊涂啊？珉茜对你怎么样，你难道看不出来吗？”

“……这，我……我当然是知道，可是……”

“别‘可是’了！”

周青云不耐烦地打断了贾天的话。

“十月二十三是珉茜的生日，要是你能在这之前把事情解决的话……”

“我深表怀疑。”贾天可不觉得事情会这么乐观。

“好吧，至少你要好好记住，用心准备礼物，就算是向珉茜赔罪吧。”

周青云如此吩咐道，却没提那天其实也同时是他的生日。

说完自己要说的话之后，周青云迈步向位于小区另一边的家走去。经过贾天身边的时候，周青云用力拍了拍贾天的肩膀，似乎是觉得光用语言提醒还不太够一样。

贾天笑着回答：“知道了，我会连你的那一份也一起准备好的。”

………………

…………

……

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巷里，周青云裹紧外套跑向大路另一边的便利店。

这条巷子就在他住的小区背后，本来就只有一盏路灯，前些天还不知道被什么人给打破了，至今也无人修理。因为实在是又暗又窄，平日里人们也都会尽量避免晚上走这条路，现在就更是空无一人。周青云贪图近便，又仗着自己在附近住了十几年，老马识途，就冒险选了这条捷径。

当——当——当——

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午夜。

周青云把外套裹得更紧了些，同时加快了脚步。他之所以这么着急，也是因为天实在很晚了，而且他还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，得赶在没被父母发现之前回去。

正如钟声所昭示的那样，现在已过午夜，便利店也关门了。虽然王都并没有实行宵禁，但是因为王都的居民大都习惯早睡早起的健康生活方式，所以几乎没有通宵营业的店铺。

不过周青云也不是笨蛋，他的目标是便利店旁边的自动贩卖机。这种足有两层楼高的庞然大物四面封闭，正前方有一面巨大的魔镜。只要把钱交给魔镜，它就会把商品放进你手里，十分的方便。同时，厚重的金属外壳和滴水不漏的魔法保护了里面的商品和货款，能让任何心怀不轨者望而却步。这种方便的道具当然也是工房的杰作之一。

“一罐啤酒。”

周青云朝魔镜喊道。他只顾低头数钱，甚至都不抬头看一眼魔镜中显现的商品。

“售价半个西尔……”

自动贩卖机用毫无感情的声音报出了价格。然而，没等它说完，周青云已经把五颗铜币扔了过去。

在钱币接触到魔镜的瞬间，它们就像投入湖水中的石子一样，刷的一下就都被吞没了，而镜面上竟然还真的泛起了点点涟漪。

“谢谢惠顾。”

随着这声同样毫无感情的道谢，一罐啤酒落入了周青云摊开的右手中。

“唉……”

周青云不知为何叹了口气，然后利落地打开了啤酒。

作为十六岁的少年，周青云的行为实在不值得褒奖。而且，看他这么熟门熟路的，你大概也能猜到，这小子以前就没少干这事。当然，自从上了高中之后，周青云就很少再喝酒了，而理由也非常简单，那就是露丝米娅不喜欢。

可是，今天周青云决定破例了。

背靠着便利店的紧闭的橱窗，周青云把金属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。略带苦意的琼浆混合着细腻的气泡滑入口中，又落入喉咙的深处，留下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清凉。

大概是夏日残留的最后几只飞虫，绕着魔镜发出的微光不屈不挠地舞动，仿佛是为了记住那些艳阳如火的日子而做的最后的狂欢。

“好苦啊……”周青云喃喃低语。

他今晚之所以会半夜溜出家门来买酒，是因为有些心神不宁，难以入眠。

傍晚的时候，周青云建议贾天借助露丝米娅老家的力量，这也是因为听说了贾天可能有生命危险，对此他并不感到后悔……可是，周青云也十分清楚：和他们这群人——季珉茜也好，他自己也好——的交往已经给露丝米娅带来了不小的麻烦，甚至影响到了她在家里的地位。如果再让露丝米娅擅自动用索姆家的力量帮助贾天，恐怕只会让露丝米娅在家里的立场变得更加尴尬。

周青云喜欢露丝米娅，这是不需要怀疑的。当露丝米娅对他的告白点头的时候，周青云高兴地简直像能飞起来一样，可是……

门不当户不对。

周青云家应该说是中产之家，绝非贫寒，可是和索姆家一比，门第的差距却可谓恍如云泥。本来，这不是十几岁的孩子应该考虑的问题，可是索姆家的阴影实在太过巨大，大到连一向乐天的周青云也无法忽视的地步。在周青云他们周围的时候，露丝米娅一直尽可能避免提及自己的老家，但周青云了解露丝米娅，刻意的沉默只能说明她的顾虑太深。

咕咚——

又一口酒下肚。

周青云当然从没有想过要从露丝米娅的家世得到什么好处，他只是单纯地爱慕着这个高傲矜持又温柔善良的女孩子。可是，当青梅竹马的好友遇到危险时，周青云还是毫不犹豫地把索姆家的力量算进了可以利用的范围之内……

说得好听一点，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手段，而说的难听一点，周青云下意识的还是将露丝米娅的家世当做了成事的筹码。

喀拉……

周青云的右手无意中握紧，金属罐便随着手指的收拢而凹陷破裂了。残余的酒浆从罐身的缝隙中渗出来，顺着结实粗壮的手腕滴落到干燥的地面上。

“露米……”周青云痛苦地低吟。

如果连他都会有意无意地想要利用露丝米娅的话，那其他人就更无法相信了……说到底，如果一切正常，露丝米娅根本不可能来到芬华这样的学校，更不可能结识他们这一群人——周青云开始觉得，说不定那样对她才更好。

年幼时，大家都不理解甚至会嘲笑老人们对门第出生的偏执，可现在周青云有点懂了。对于来自不同世界的两个人，无论如何相爱，想要求得绝对的平等相待，实在太难了……而且爱情绝不是解决问题的万能药。

轻轻抬手把已经破掉的金属罐扔进了垃圾箱，又用力甩了甩粘在右手上的酒渍，周青云挺直腰杆，抬头看向了遥远的星空——今夜真是晴朗得令人妒忌。

“回去吧……回去属于我的地方……”

一面仿佛给自己打气一般喃喃自语，周青云迈开脚步，走向了家的方向。

“……钱，把钱包拿出来……”

不远处的说话声吸引了周青云的注意力，似乎是有人在争吵。

“为什么？”

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，周青云依稀分辨出，两个人影正面对面站在漆黑的小巷口。

“什么‘为什么’？你以为我手上的刀是假的吗？”

什么人啊，这么晚还出来抢劫？周青云不禁感到一丝好奇。要知道，刚才周青云就是从那条小巷里面出来的，要是强盗真的在那儿埋伏的话，怎么没抢他呢？

“用武器指着我，也就是说你有伤害我的意图？啊，既然你出口讨要金钱，那就是威胁了？我说的对吗？”

哈？周青云不由乐了。被抢的这位小哥也真有意思，刀架脖子上了，居然还能这么悠闲地和强盗侃大山。

基本上周青云并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主，可是因为他实在太好奇了，所以最后还是忍不住慢慢靠了过去。在离他们还剩不到十米的距离时，周青云终于借着远处路灯的光亮，看清了对峙的两人……

“哈，难怪不找我下手。”

周青云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抹若有深意的苦笑。